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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平沙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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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正是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繽紛落英時節。

沈姜國的國都郢城內,水風倒映長街林蔭,喧鬧嘈雜的早市聲入耳不停,來來往往車水馬龍,穿梭中可見百草豐茂郁郁蔥蔥。

我在郢城的某間客棧裏,再一次用玄元鏡詳盡地看了看江婉儀姑娘迄今為止的人生閱歷。

看完之後,我只想趴在桌子上讚一聲真漢子。

沈姜國立國之時,封了位名聲鼎鼎的江姓鎮國公。

此後的鎮國公江府,代代都為沈姜國培育出頂天立地獨挑一方上得戰場的好兒郎。

然而到了江婉儀姑娘其父的這一代,沈姜國和畢慶國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激烈戰役,江婉儀的八個叔叔……

全都戰死在了浩浩無垠的鐵血沙場上。

畢慶國民風雄壯,以好武善鬥出名。這場戰役沈姜以少勝多,卻贏得分外慘烈,江婉儀的父親是那戰場上,江鎮國公府裏唯一活下來的男丁。

更加淒涼的是,這位當時的鎮國公不幸傷到了根本,而弟弟們生的幾個兒子又都前前後後陸續夭折。

於是時年七歲的江婉儀,就成了鎮國公府的獨苗。

九十歲高齡的老鎮國公顧不得給八個兒子下葬,拄著拐杖敲著地板對活下來的兒子慷慨激昂道:“把她當男人養!我們鎮國公府沒有不成器的東西!”

江婉儀的母親是江南大戶的婉約千金,從她給江婉儀起的名字裏就可以看出來,她是多麽的婉約。

她在知道丈夫從此傷了根本之後,尚且強裝鎮定地維持了端麗的秀儀,但在聽了老鎮國公的話以後,卻兩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老鎮國公一生戎馬征戰,幾乎將忠君愛國四個字深深埋進了骨髓裏,他覺得江家的血脈生來就要擔起保家衛國的重任,不分男女不計年齡,其九個兒子想得亦然。

而江婉儀的母親從小拿著《妻德》和《女戒》長大,即便心裏再不願意,也絕對無條件地服從夫君。

於是在同齡小姑娘們悉心鉆研如何描花的時候,江婉儀在烈日下從早到晚紮著大馬步,小姑娘們描出了真國色的牡丹,江婉儀也曬出了古銅色的肌膚。

在閨閣小姐們相互討論如何烹茶彈箏的時候,江婉儀已經學會右手一把朝天刀,左手一個狼牙棒,一櫃子兵書背的滾瓜爛熟,除了不光膀子以外,那絕對和鎮國公府從前的少爺們一個樣。只是她臂膀上的強壯肌肉,看得我有些心顫。

在郢城貴女因為風流公子寫了首帶花月二字的小詩,就豆蔻情懷一展而開,彈著箏曲長相思陷入綿綿情愫的時候,江婉儀在軍營裏和鐵血漢子們用大缸拼酒,喝完一缸砸一缸,砸完一缸開一缸,讓我握著玄元鏡的手抖了幾抖。

沈姜國朝堂開放,女子可以為官,但官位一般不高。

那一日,江鎮國公領著已經被封為禁衛統領的女兒第一天來保和殿上朝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一定規模的騷動。

下朝後,九軍侍郎路過江婉儀,嗤笑一聲嘲諷道:“長得壯又怎樣,撐死了也不過是個女人,湊什麽熱鬧。”

其實九軍侍郎和江婉儀,在朝堂上可以算是一路人,因為他們的年少上位,靠的都是拼爹。

區別只在於江婉儀除了爹以外,還有一身過得硬的好本領,而九軍侍郎除了爹以外,就只有娘了。

聽到九軍侍郎的話以後,江婉儀冷冷地轉身過來,冷冷地看著他。

九軍侍郎雖然有點害怕,但還是一挺腰板,睜大雙眼回視她。

江婉儀臂膀上的腱子肉劍拔弩張,她沒有說一句話,直接動手撂翻了他。

沈姜國的賽馬場裏,滑國進貢了幾匹千裏駿馬,只是其中最為出挑的那匹性子卻是十分剛烈,任誰都不能騎在它身上。

年邁的國君將花白的眉頭皺了起來,隨後內侍高聲喊道,馴服此馬者,重重有賞。

江婉儀便於此時一舉跨上那匹馬,動作熟練快如疾電,在基本等於不要命地拽上馬毛之後,駿馬馱著她消失在賽馬場不遠處的樹林裏。

國君並沒有等候多久,就看到江婉儀跨著那匹乖得像兔子一樣的駿馬回來了,於是君心大悅,賞賜入典,這便是她在沈姜國第一次出名。

然後,她的人生來了一塊墊腳石。

那匹駿馬在上貢前,就被滑國的人下了慢性的毒,早晚一天要暴斃。

於是某日江婉儀騎著那匹馬在校兵場狂奔著射箭的時候,馬突然毫無征兆倒地而死。

江婉儀被瞬時甩出幾丈遠,生生摔斷了一條腿。

那時老鎮國公已經去世,鎮國公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成了跛子,一雙鐵拳握得死緊,許久也沒有松開。

江婉儀醒來,她爹坐在床前給了她一把拐杖,她爹身後是跟著她練兵的兩個副將,此時都有些難過悲傷。

江婉儀只看了一眼那把拐杖,接過來撇成兩段便扔在了床上。她指著房間內高掛在上的漆金匾額,將那四個字,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忠君報國。”她如是說。

然後她扶著床沿就走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轉了一圈以後,對她爹平靜地說道:“人生為棋我為卒,縱使步履蹣跚行動艱難,斷不會後退一步。”

兩個副將虎目都有了淚光,她爹扶著她的肩膀,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鼓勵她。

三個月後,江婉儀重新出現在校場上,跑步上馬射箭閱兵,比正常人還要正常。

她落馬時摔出的一大灘血還在白石板上沒有消盡,她本人卻又如此煥發生機。

這便是她第二次出名,連國君聽聞都嘖嘖稱奇。

而我卻從玄元鏡裏看到,每一個夜晚,她都順著墻根行走到滿頭大汗,大夫給她裹的傷口,夜間都被她全部撕掉,她下手極狠,仿佛對待的不是自己的腿。

她有時疼得會哭,那個剎那,我才想起她其實也是個女孩子。

她是個女孩子,可有多少人早已不記得這一點。

畢慶國朝貢了十年,忍不住窩囊又一舉發兵。

江婉儀作為大軍副將,扛著軍旗揮師北上,臨行前,鎮國公將世代相傳的玉墜掛上她的脖子,雙目微紅地誇她是個好孩子。

戰場上黃沙漫天,殺聲哀鳴傳遍四野。

數不清的將領士卒揮血拼殺,運籌帷幄馳騁疆場,馬革裹屍拋荒棄野。

而後血薦軒轅的犧牲,魂歸關西的壯烈,持刀向前仰天長嘯的決絕,都伴著紛繁蹋破塵土的鐵軍馬蹄,一一塵埃落定。

沈姜國,又贏了。

這次的仗,江婉儀率領三百人的輕騎兵暗夜突襲,佯裝後有支援,將畢慶的三千精銳部隊全部引到了懸崖的斷壁,斷壁處早已潑好了桐油,而後她揮令放了火箭,敵國三千精銳全軍覆沒。

江婉儀和剩餘的兩百多個部下回營時,軍師站在她的馬前不語,而後當著所有士卒的面,向她行了大禮。

那一年,她才十七。

邊境的尋常人家又在爐竈裏升起炊煙,來往的商旅隊伍中響起平和的駝鈴,染血的土地幹透至寧靜。

舊傷又負新傷的江婉儀終於得以班師回朝,沈姜國的國君親自站在殿外迎接凱旋之師。

江婉儀這一次,是真正的揚名。

她又陸陸續續南征北戰了十年,直到國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時江婉儀已經承襲了鎮國公的爵位,新的國君召她到殿中談話。

她的臉飽經風吹日曬的滄桑,和新任國君那養尊處優的細皮嫩肉比起來,簡直不能算做同齡人。

江婉儀於五年前奉旨被賜了婚,因為怕耽誤上戰場,她一直沒有要孩子。

江婉儀的夫君是個楚館秦樓裏眠花宿柳的風流貴族郎,在家中納了好幾個美妾,還花錢買了個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儀對這個卻不怎麽在意,作為一個在戰場上慣看了生死的人,她覺得這些都是無所謂的細枝末節。

新任國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權,在近衛營裏當練兵頭,即便屍位素餐也必須得一個閑職。

江婉儀沒有異議,只要光風霽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權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納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錦。

浣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歡的那種類型,走起路來娉婷裊裊,深谙各路美妙琴曲。

浣錦本是官家出身,連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風月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有了好幾條自己的路子。江婉儀的夫君見她琴音繞梁,就贖身出來擡做了妾。

不過浣錦以名門千金的道理標榜自己,同認為做妾是委屈至極的事情。

她不覺得自己的出身經歷有什麽太大問題,只想著憑借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質蘭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間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萬,可有她這般手段的卻寥寥無幾。

江婉儀在對待兵卒時素來嚴厲冷情,卻是對後院的妾室們有求必應,她覺得自己常年在外,靠著這些姑娘才幫她做到了妻子的責任,於是她待她們都很好。

可惜這世間不乏養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後,卻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從來都是比比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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